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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舊影蹁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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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高高拋起摔入海中的瞬間,後腰似乎被零星散落的雷火擦過,尖銳難擋的劇痛襲來,我忍不住驚呼,那點微弱聲音剛一出口,便渺然消融在洪濤轟隆的嘈雜裏。

落水的過程似乎只有一瞬,又仿佛尤為漫長。酸麻灼痛的感覺如同被鐵蒺藜緊緊束住全身,每一根筋骨都酸軟得使不上力氣。狂風驟雨交織的天幕逐漸離我遠去,原來從高處落水,就像直接摔在地上一樣既硬且疼。

海上風雷盤旋,水裏有無數細小的氣泡和微光。漫天漫地的湛藍由淺漸濃,如此靜謐深遠,渾然一體,美得攝人心魄。腦子裏有一段遙遠的浮光掠影在不斷翻湧,我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似曾相識,仿佛前生經歷過一樣。

腰後被天雷擊傷的痛楚有增無減,灼燙如火燒,在下半身大肆蔓延開來,神志也變得愈發凝鈍。不斷加重的眩暈裏,忽聽見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嗓音,攜著汩汩水流,游絲般在耳畔響起:等我修成了通天徹地的應龍,就讓你坐在我的龍角上,禦風馳騁,巡游四海。從此三界奈何,天地無疆。

說這話的人是誰,成為一個我無法想起的謎。這個人似乎隱藏在洪荒中一處極深遠的混沌裏,可不知怎麽,無論如何都憶不起來。

震天的轟鳴漸褪漸模糊,隔著光影曲折的水面,仍能看見發出巨大亮光的閃電正在雲層邊緣醞釀起來,很快交織得密集如網,利劍般穿透而下。萬鈞之勢像要把整個東海都炸裂,卻到不了我沈落的地方。原來不知不覺間,已經沈得有那麽深,並且還在不斷地下墜。

狐貍四爪纖細,不適合用來浮水,淹固然是淹不死,也不能一直這麽隨波逐流沈下去,否則不知會被隨時變化的洋流沖向何方。定了定神,竭力守住靈臺最後一絲清明,決定先變回人身再想法子重新回到海面。

剛要試著活動一下手腳,卻感覺到了異狀。低頭往身下看去,嚇得冷不防嗆進一口腥鹹的海水。四周光線越來越黯淡,堆積過多的深藍幾乎變成了墨色,一切都顯得詭影重重疑幻疑真。是我對水澤過於恐懼,以致生出幻念嗎。原本該是人腿的地方,自腰往下變成了一段纖長的尾,說像魚尾卻並不扁長,細碎的鱗片小片小片如同扇貝合頁,錯落有致嵌排開來,發出柔和寡淡的白光。伸出顫抖的手掌小心摸了一下,和以往觸碰在肌膚的感覺並無二致。細看兩側還生有裙擺般的長鰭,如紗如綃,飄飄拂拂隨著水波擺蕩,橫斑瀲灩。

這是什麽怪物的尾巴,怎麽會突然出現在自己身上?!

我在巨大的恐懼中發不出任何聲音,對突然發生的變故感到驚駭無極。模糊地嗚咽了下,口中咕嚕嚕吐出一串泡泡。變成這個樣子,要怎麽回塗山,怎麽再見父兄?不過蹭著半點雷火,竟任性得連品種都變異了嗎?

隨著無法自控的沈落,原本柔軟的海水也變得越來越重,像結實的墻從四面八方狠狠壓來,擠迫得心肺欲裂。一波細小的魚群從頭頂穿梭而過,狡黠魚眼與我匆匆對視一瞬,又無動於衷地繼續游開。我猛地醒過神,盯著那些魚兒游動的身軀,心中閃過一個念頭,既然都是尾巴,想必也能像它們一樣在水中靈活游弋,只要離開了這片詭異的深海,說不定還能恢覆原樣。

說來容易,從未靠近過水澤的我連用四肢劃水都困難,更別說操控一段突如其來的陌生尾鰭。

東海究竟有多深、多廣?已經在水中沈落了那麽久,上不見天日,也完全看不到盡頭。環顧四周,左側是巖石礁崖黑乎乎的輪廓,右側有一小處珊瑚水草叢生的沙地,身下不巧正對著一段海溝裂谷,暗湧翻滾,深不見底。若真的沈下去,還不知會遇到什麽可怕的東西。滿心仿徨不安,只得試著學那些魚兒一樣款擺了下尾巴,頂端扇面般銀鰭粲然鋪展開來,平攤著向上一蕩,卻不料把整個身體扇得更向下猛沈了幾尺。方向搞錯了?可究竟怎樣才算是正確的擺尾方式?笨手笨腳如我,完全分辨不清。

簡直欲哭無淚,我不敢再朝下看,也不敢再貿然亂動一下。怎麽辦呢,這條破尾巴長在身上,根本發揮不了任何用處,只是個累贅。又長又僵又沈,拖累得我和半身不遂沒有區別。大垂不知落到哪裏去了,龍君也不在……越想越驚慌,一雙胳膊拼命劃拉著,眼看就要夠著沙地的邊沿,頭頂突然霞光大盛,照亮了幽冥般的海底,百裏方圓都明光如晝。一陣激流回旋卷過,震得海水劇烈顛蕩起來,壁邊緣巖石不住滾落,我閃躲不及,被咚地砸在後腦,狠狠摔進了泥沙裏。

徹底失去意識之前,那個聲音重又縹緲地出現。

“真的是你……你終於回來了。”

我聽不懂這話裏的意思,卻覺得莫名安心,終於放任自己在看起來危機四伏的海底陷入昏沈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再醒來時,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叢碩大華麗的粉色珊瑚上。咫尺間散漫坐著個熟悉的身影,一身白裳在水中鋪展開,一派煙斜霧橫。

揉了揉摔得酸疼的手肘,尋思方才那一陣明盛的霞光定是龍君潛入海底所致,還有不偏不倚砸下的碎石,約莫是他老人家無意擺了擺頭尾,就攪起漩渦驚潮,卷得我身不由己摔暈過去。

“醒了?”

他沒事,好端端坐在面前,看來這輪天劫終於渡過去了,算是有驚無險。我激動得難以言喻,猛地點了點頭。

“本座看你落水,匆忙間來不及趕回,就先給你變了條龍尾暫用著,沒想到你果然就是這麽笨,居然還能一沈到底。”

龍尾不像人腿,怎麽可能施個法就臨時變出來,那世上豈不隨便什麽飛禽走獸都可以化龍?但我當時竟毫不懷疑,相信了這個漏洞百出的解釋。他說得也沒錯,我就是笨,什麽時候都那麽好騙。

想到船上生死攸關的一幕,心中不是不感動。龍君果然是做大事的龍,和聞仲較勁得難分難解之際,還不忘留出心力來照拂我,臨危慷慨贈了龍尾一條。就算只是看在雲門姐姐的面子上,也稱得上勞心勞力竭盡周全。至於不大會用,完全是我自己天資不佳的緣故。羞愧難當,遂抿著唇偷眼打量他,一聲“姐夫”堵在喉頭,百轉千回不敢出口。

我這廂正欲語還休,龍君倒先發了話,卻沒問我的傷勢如何、有無大礙,只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道:“你從船上落水時,叫我什麽?”

一句話就嚇得我直接從珊瑚叢上滑跌而下,險些又要墜進身後的海溝。他劃開水波趨近前來,一手閑閑撐著珊瑚,另一只胳膊從我腰間環過。勁力承托得極巧妙,既不碰著傷處,又能讓半身不遂的我不再繼續沈底。

龍君以人形在水中游弋,一舉一動都優柔雅致,堪稱風華絕代。我怔怔望了片刻,這才想起來,被從甲板拋墜海面的一瞬間,自己望著濃雲中盤曲的龍影,下意識驚呼出聲。脫口而喚的那兩個字,不是“龍君”,卻是“臨淵”。事出突然,我被天雷船傾嚇破了膽,怕是一時情急口不擇言了些,竟真的被他聽見。

那麽大尊上神,被個無名小卒直呼名諱難免覺得被冒犯,龍君又小氣,說不定暗中生惱,這就秋後算賬來了。

“父君常教導,若有要緊的事需交代……那個……喚人名姓乃是為了表示鄭重的意思……我當時以為自己快死了,有點遺言還沒來得及說給龍君……”

“唔,那你現在可以說了。”

這龍性子較真,完全不懂什麽叫就坡下驢,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。我當時腦中一片空白,根本什麽都來不及想,這會子上哪兒去給他找遺言聽。僥幸天劫餘生,可也被折騰得夠嗆,心頭一時間悲喜交集百味雜陳,忍不住扁著嘴抽泣兩聲。

龍君說得對,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對這世間、對別人有何意義。不知道這條命要來有何用,也不曾擁有過即使倒在地上也要守護的東西。我只知道自己若死了,父君和哥哥會難過,但神仙歲月漫長見慣生死,想必過不了多久也就逐漸淡忘。螻蟻尚且貪生,我不想死只是出於本能,卻找不到非得活下去的理由。有牽掛的人才會有遺言,像我這種空虛伶仃的野狐貍,哪會有什麽遺言可留。

或許,也不是真的一點都沒有。

“如果……如果我死了,買船欠的那些錢就算了,好不好?你千萬不要去塗山討債,父君和哥哥都很不喜歡龍,他們看見你,一定會打起來……說不定還會殺了你……”

“他們殺不了我。”

嘖,龍君這脾氣,實在讓人心累。只聽說過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,身為萬獸之靈的龍,何必為了仨瓜倆棗那麽執著。

“錢財到底身外之物……父君是遠古神祇,神通很厲害的,連東皇都要給幾分薄面……”

“所以,你這是在擔心我?”

“啊?我沒……我的意思是……

“我的意思是,本小狐在塗山的名聲已經糟糕得一塌糊塗,最好還是不要再留下個生前欠下巨債,連累父兄代償的笑柄。欠誰的銀子不好,偏偏欠下了狐族死對頭龍的糟心錢。”

但龍君顯然誤會得厲害。差之毫厘,謬以千裏。

他驀地傾身俯就,一雙眸子深若潭水亮若辰星,花瓣般柔軟濕潤的唇貼住我的。初時還帶著些許試探,從唇角輾轉迂回,我驚得來不及做出反應,卻被他認作默許。帶著點杏仁清苦的舌尖綿而韌,滑動間將緊閉的齒關撬開,傾掠如火,裏裏外外不留餘地。

我就像那些呆頭呆腦沒有眼瞼的魚一樣,始終睜大眼睛,聽著他擂鼓一般的心跳聲近在咫尺,唇已被封得嚴嚴實實。

再無知的幼女也約莫知道他這是在做什麽。在我對風月之事極其有限的常識裏,這種情況下最正確的舉動,似乎應該是狠狠推開他,再補上一記傾盡全力的耳光,才算是個善始善終。但此時此刻,心頭唯剩一片空白恍惚,說不清是不敢還是別的,如果推不動怎麽辦?要不先推試試看?好容易哆嗦著,將壓在龍君胸前的胳膊抽出來,卻瞬間他被捏住了腕子,順其自然往自己肩上一繞,微微低啞的聲音貼著耳根道:“放這裏。”

這……我徹底傻了眼。虛虛攏著他的肩,無所適從地保持著這個被輕薄的姿勢,直到他意猶未盡地停下,好半天才反應過來,喃喃道:“你欺負我?”

“這怎麽能叫欺負。”

“你占我便宜!”

“你哪裏便宜了?”

……”

他突然變態的原因完全沒有線索,我不由得想起大垂之前說的龍性本淫……萬一他真的獸性大發……我渾身猛然一個激靈,嚇得帶出了哭腔:“你誤會了……”

“那就當我誤會了吧。你要實在覺得吃虧,大可以再親回來,我保證不躲。”

鑒於此龍強詞詭辯一向理直氣壯,又有主場優勢,我頓感討債無望。什麽叫親回來,還嫌便宜占得不夠徹底是怎麽。就算再傻的狐貍,也沒拎不清到這種程度。

“以前哥哥總說塗山外面都沒什麽好人,我一直也那麽覺得。直到遇見你以後,我才發現,那些全都是好人啊……”

“塗九歌是只睿智的狐貍。”

“你還不放開!”

他眼眸微垂,瞥了瞥身側黑水翻湧的海溝:“我要是現在放開,你就掉下去了。”

在上古傳說裏,曾有黃龍為報答一個凡人女子華胥氏的相救之恩,於是在渭水雷澤留下一枚腳印,被那女子外出時踩中,便有了身孕。後來此女生下一個男嬰,胞衣卻沒有裂開,渾然如同生下一卵,使華胥氏極為害怕。本來麽,一個大姑娘家未婚有子,生下的又是枚蛋,必然恐懼得很。驚惶無措下,她將孩子棄之東海,誰知此子天生神異,三棄而不死,最終長大成人,就是生於華胥水畔的人王伏羲。

也不管人家姑娘想不想生孩子,需不需要這種報恩方式。莫非他親我,真的是因為感動於我勸他不要招惹狐帝的“擔心”?龍的自以為是,果然從古至今一脈相承。那凡人女子只是踩了一腳龍的腳印,便以未嫁之身懷了龍子,我被他這樣那樣……後果簡直不堪設想。

我的天,稍微設想一下,心肝都顫抖成一團,雙手捂臉哭問道:“我……我會不會懷孕啊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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